多少年後,我才得知,那天雙方僵持大半晌午,最後,養母家以索要五百元撫養費而告終。
五百元,這在六十年代初是何等昂貴的數字!為湊錢,繼母立馬返回借遍了所有熟悉的單位。當繼母將錢摔在養母家桌上,天色已近黃昏。繼母二話沒說,抱起我便走,行程途中,在一農戶家討來一條繩索將我牢牢綁在身上。父親帶兩位哥哥打著火把,在半路上接到我們的。當看到大汗淋漓的繼母時,感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。正是因為這五百元的天價,從此之後,便和養母家斷絕來往。後來得知,幾年後,養母和奶奶相繼去世,養父續妻後生下五個子女。針對這五百元錢的問題,閒暇時,兩位哥哥和我分析,養母家當年的本意不是要錢是要留下我,那不是個貪財的人家,只是開海口將一軍罷了,哪知繼母就不信這個邪,反把自己將死了。
聽父親說,把我接回家的那一夜,他和繼母沒合上一下眼,繼母一直守在我身旁,深情地注視著我,滿臉陽光燦爛。第二天清晨,我醒來便要吃,父親和繼母想了很多辦法喂我,而我“吧嗒、吧嗒”吃完後,依舊哭鬧著,急得繼母沒辦法,還是父親突然想起我在養母家時,養母總是把我抱到村裏生小孩人家討奶吃,斷定我的奶癮上來了,可現在到哪兒討奶吃呢?繼母聽父親這樣一說,趕緊將自己的乳頭塞進我的嘴裏。這一招果然奏效,我不哭鬧了。繼母看著我使勁地吮吸著她那沒有乳汁的乳頭,含著眼淚對父親說:“這下可苦著孩子了”。天長日久,繼母的乳頭竟讓我吮出血來。
(五)
我是一歲多回到家中的,會跟大人呀呀學語,喊“爸爸”、“媽媽”了。起初難以開口,總認定養父、養母為爸爸、媽媽,但過不了幾天,熟悉環境後,馬上就適應了。我小時候很漂亮,像個女孩子,嘴吧很甜,喊得繼母整天樂陶陶的,對我十分疼愛。到了五、六歲依舊把我當女孩打扮,紮著一根“沖天炮”的辮子,穿著印花連衣裙,臉上還不時抹上胭脂。有一次,繼母帶我參加地區婦聯會,那時我大概三歲多,許多帶小孩的阿姨,叫小孩喊我“姐姐”,我忙拉阿姨到僻靜處,裸出“小雞雞”給阿姨看,認真地糾正道:“我是哥哥,不是姐姐”,逗得阿姨呵呵大笑,逢人替我解釋。兩位哥哥見繼母成天圍著我轉,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沒好氣地私下罵我“小地主”。每當這時,我便跑去向繼母彙報,繼母聽後,反而哈哈大笑起來。常對兩位哥哥說:“弟弟還小,我對他關心多一點,你們可不要有什麼想法啊!”
相比之下,兩位哥哥當初雖然迫於父親壓力,嘴上喊繼母為“媽媽”,但從心理和感情上一段時間很難接受。尤其是大哥,繼母來我家時,他已經快到十六歲了。他是極不情願認繼母的。繼母和父親結婚那天,父親單位騰出一間房,安上一張床,父親在床上鋪上乾淨的被子,新房便佈置成功了。那天深夜,大哥從床上悄悄爬起來,躡手躡腳地走到新房窗口處,點燃一支爆竹,朝裏面扔進去,“?叭”一聲巨響,把父親和繼母頓時嚇得夠嗆,自己跑回躲在被子裏“咯咯”地笑了一夜。
然而,第二天早上,全家人一起吃飯時,父親和繼母卻像昨晚沒發生事一樣,依舊那麼平靜地招呼著兩位哥哥。飯前,繼母給他們每人送了一雙新鞋,看著他們穿上,然後,彎下腰,用手分別按了按他們穿上的新鞋,感到大小合適後,才笑眯眯地直起身來給兩位哥哥盛飯。吃飯時,不停地夾好菜給大哥。對於昨晚發生的事,繼母和父親其實心裏早揣測到,一定是大哥搗的鬼。父親當時氣得要去揍大哥,繼母忙拉住,勸道:“孩子有那麼大了,對我一時難以接受,應當理解。你如果去找他,反把矛盾加深了。別急,慢慢孩子們就會適應的。”父親覺得繼母說在理,便不再吱聲。那天早飯,平日廢話連篇的大哥沒說一句話,埋頭吃著飯,生怕抬頭看上繼母一眼,懷裏像揣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小兔,精神氣一點都沒有了。
繼母和父親結婚不到一個月的一天,平日和二哥一道玩耍的小孩,急沖沖地跑來找繼母:“不好了,你家老二被上街頭那群小孩抓去,要當俘虜活埋!”
繼母忙丟下手中活,隨小孩風樣似地朝事發地跑去。到地方一看,二哥被那群小孩埋在河沙裏,只剩一個頭留在外面。繼母一面哭喊著二哥名字,一面用手使勁地扒著沙,待把二哥救出時,繼母緊緊地摟住他,心疼得不停地哭著。原來,該鎮上、下街頭兩群小孩,約到河灘上幹仗,雙方商定,哪方抓到俘虜便活埋。二哥是下街頭孩子王,抓到二哥自然當活埋。
打從這事之後,二哥對繼母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。喊“媽媽”的聲音也變得親熱、飽滿起來,不像從前那樣乾癟、蒼白乏力。轉眼春節來臨,繼母從縣城裏為哥哥、姐姐全身都做了新衣。節前,父親和繼母帶著兩位穿著嶄新衣服的哥哥,翻山越嶺去看姐姐,當看到哥哥、姐姐都穿著一新時,撫養姐姐的兩位孤寡老人,激動地操著山裏口音對他們說:“孩子,還是有媽媽好啊!” |